这是收录在小说《艾比斯之梦》中的一个短篇，叫作《诗音翩然到来之日》。某天一家养老院突然引入了机器人护士——诗音，她具有看护人员所具备的一切技能，本以为这是解决护工人手不足的绝佳方式，但养老院的护士们却发现机器人需要人类的情绪影响才能不断进化，否则只会是没有同理心的冰冷机械。于是主人公神原开始引导诗音像人类一样思考。但当诗音变得“像个人类”的时候，却说出了让神原震惊的言论：

“逻辑性结果。人类无法正确思考，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、该做什么。一心认定违反事实的事是事实。别人一指出自己的错误，就会攻击对方，也经常陷入被害妄想之中。这些全部都是阿尔茨海默病的症状。”

当时读到这里，还不能完全理解这段话，但当面对浩瀚宇宙，跳脱出“人类”身份再去回想起这句话的时候，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。

人类面对宇宙时知道自己的渺小，因此向来都是谨小慎微的，绝不会妄想改变某颗星星的运行轨迹，但面对机器人时人类却是狂妄的，妄图把身为人类的思想灌输给机器，同时又害怕有一天会被机器所取代。人类与机器人之间必须要决出胜负吗？今天与你分享丁丁虫的一篇文章，或许从一开始《艾比斯之梦》想要传达的就不是人类与机器人的矛盾，而是人类本身的 “不完美”。

人类不够完美，但值得爱

文/丁丁虫

2020年，日本类型文学重镇早川书房出版了一部轻小说『プロジェクトぴあの』。小说的主人公名叫结城钢琴，表面上是一位超人气的美少女偶像，私下里还拥有天才工程师的身份。她人生的最高目标也不是成为偶像，而是要登上自己亲手设计的火箭，前往浩瀚的星空。这部小说是2014年同名单行本的再版，只是加入了作者新写的后记，但后记的开篇却显得非常沉重：“请将这部小说视为硬科幻作家山本弘的遗书”。

因为在这部小说再版的两年前，作者山本弘突发脑溢血，一度危及生命。虽然经过治疗后部分恢复了健康，但作者的思维能力还是受到了很大损伤。据山本弘在后记中的自述，历时两年，依然连两位数的加法运算都很难完成，再想写出需要高度计算和逻辑思维的硬科幻作品，恐怕不再可能了。因而山本弘在这篇后记中写道：“这本带有硬科幻色彩的轻小说，也许就是我的最后一部硬科幻作品了。”

山本弘是五十年代生人，很早就开始涉足科幻，还曾经在筒井康隆创办的同人杂志《NULL》上发表过作品。按照日本公认的科幻世代划分，他是紧随星新一和小松左京之后的科幻第二世代。不过在之后漫长的二十多年中，山本弘一直专注于电子游戏和轻小说创作，直到进入新世纪，才开始重新在科幻小说领域发力。2004年《神并未沉默》、2006年《艾比斯之梦》、2009年《地球移动作战》、2011年《去年是个好年吧》，都取得了相当不俗的成绩。

就是这样一位长期以写作为生的中坚科幻作家，忽然有一天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做出缜密的科幻设定，那会是一种怎样的痛苦？但山本弘没有自怨自艾，也没有抱怨命运的捉弄。他的后记开篇虽然沉重，但最后的结语依然带有作家的骄傲：“尽管无法再做缜密的设定，我还是为自己能写出结城钢琴这样一个美丽而迷人的角色自豪。”

在我的印象中，山本弘一直都是一位十分清醒又非常乐观的作家。其实清醒与乐观这两种特质往往很难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。因为清醒会让人看到现实中的种种荒谬之处，于是难免会生出无力感，进而悲观地认为这个世界无可救药。山本弘没有进入这样的循环。他虽然清醒地看到现实中存在各种不合理，但却坚定地认为这个世界还值得拯救、还有办法拯救。他的办法就是：正视现实，正视自身客观存在的缺陷，同时以爱与宽容对待世界。这是山本弘对待自己的态度，也是对待世界的态度。

这样的态度也同样表现在山本弘的作品中，《艾比斯之梦》就是其中出色的代表。这部表面上似乎是描写人工智能技术发展的连作短篇集，本质上还是在探讨这样一个问题：人类应该怎样面对自身的不完美？

人类当然是不完美的，而且这样的不完美还在随着技术进步而被不断放大。现实世界中，机器人技术和人工智能的发展正在许多方面对人类构成威胁。从几年前的AlphaGo，到去年底横空出世的AI绘画与ChatGPT，都在某一领域表现出远高于人类的能力。从AI迭代的速度看，也许过不了多久，机器人全面碾压人类的未来就会出现。到那时候，我们这些远不如机器人完美的人类，该怎样定位自己，怎样和机器人相处？

ChatGPT的回答

自从“robot”一词问世以来，无数科幻作品都讨论过这个问题。如果忽略某些童话色彩过于浓重的故事，剩下的作品大致上要么是机器人被迫服从于人类，要么是机器人凌驾在人类之上，成为人类恐惧与噩梦的来源。还有第三种可能吗？

山本弘的回答是“有”：机器人清楚意识到自身在体力和智力上对人类的压倒性优势；但也因为清楚地意识到人类的不完美，于是以爱和宽容对待人类。与此同时，人类也明白自身的不完美，并且接受这样的不完美，因而也以爱和宽容同机器人实现和谐相处。在《艾比斯之梦》中，山本弘笔下的主人公这样说：

人类的体力和智慧都远远不及机器人。但是，我不觉得自卑，反而感到神清气爽。尽管无法跑得像马一样快，有人会对马产生自卑感吗？纵然无法像鸟一样飞翔，有人会憎恨鸟吗？

这就像山本弘对待自身的态度。肉体是不完美的，智力也是有上限的。承认能力的极限，接受命运的安排，同时以爱和宽容对待自己和这个世界。

人类不够完美，但值得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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